有一条街,蜿蜒穿越幽静的岁月,在古老的榕荫下,沐浴着清凉的晨风和落日的余晖。它离水那么近,它因水而生,一条清凌凌的河,数百余年来滋润抚慰它,日日夜夜。它离乡村那么近,从田野、池塘、菜地上吹来的风,带着泥土和庄稼的气息,带着水边的蛙鼓和草中的虫鸣,带着乡邻关于农事的闲谈,吹进这条老街的每一道门、每一扇窗,吹进每一位老街人的梦境里。它离都市那么近,隔着门前那条河,抬眼就是对岸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。仲夏的星光、清秋的明月,盈盈一水间,这边是老街清幽宁静的夜色,那边是都市灯红酒绿的繁华。
这条街,就是水西街。
无数次穿过这条滨河老街,在清凉如水的晨风里,在蝉鸣不绝的正午时光,在星光摇曳或月色如银的静谧的深夜,总是将脚步放缓慢,将目光放轻柔,将呼吸放均匀,让心绪在静谧的老街上回到久违的安宁之中,让古屋榕荫间沁人心脾的湿润凉意渗透内心的浮躁与不安。
在年轻人的眼里,水西街显得偏僻简陋、古老沧桑,甚至歪歪扭扭、破破烂烂,和日新月异、高楼挺拔的都市有点格格不入。在老年人的眼里,它是昔日繁华的象征,曾留下多少令人难忘的喧闹场景。它曾经商贾云集,灯火彻夜通明,在老年人日渐依稀的记忆里,岁月始终不可磨灭他们对于水西街熙熙攘攘的繁华的怀念。如今,这条老街褪尽昔日的繁华,安详地躺在榕荫夕晖里,静静地等待着变迁。
水西街,弯弯曲曲,蜿蜒千米,已经有数百年历史。老街最大的特色是沿街紧密排布、高低错落有致的木板房,当年这些木板房里人头攒动、顾客盈门,木板房外长年湿漉漉的石板小街上则是行人熙熙攘攘、络绎不绝。小街昔日繁华的景象如今已不可见,岁月在这一排排古朴的木板房上留下的是年深日久的黝黑色,任由屋主人怎样细心擦拭,它依然不改沧桑的质地和颜色。落日西下时分,薄薄的暮色里,淡淡的夕晖涂布在老街的木板房和青砖黛瓦上,更给这条僻静的老街增添了岁月的沧桑感。
临街一条河,水西街因为这条河而繁华,也因为这条河而荒落。这条河就是西河。当年它是一条重要的航道,上行下行的船只穿梭往来,上行的船多运粮食、白盐、布匹、棉纱和石油,下行的船多运木头、竹子、茶油、药材和其他赣南特产,其中以木材为最大宗。木材除了船运外,还以放排的形式输往下游。当首尾相接的木排浮满江面,绵延数里顺水而下,其景象十分壮观。每当黄昏,暮色、夕晖、淡淡的雾霭,排工号子悠长高亢,渔舟唱晚婉转嘹亮,归巢的水鸟排成长阵掠水而飞,一路洒落阵阵啼鸣。
繁忙的航运给水西街带来一片繁华的景象。长街滨水设有好几处码头,用齐齐整整的红石或花岗岩条石砌成,蜿蜒伸向绿油油的江水。码头下,长日泊着大小船只,挤挤挨挨停靠一起,在粼粼波光里起伏摇曳。船员、水手、商人、小贩、手艺人、旅行者,一待船只停靠,纷纷弃舟登岸,络绎不绝地走上水西街,走进灯火通明的木板房。这些人需要住宿,需要吃喝,需要玩乐,他们的到来给老街带来无限商机,在西河航道荒落之前,这条老街繁华了几百年。
如今,西河再也看不到上行下行的船只木排了,马达声、摇橹声、号子声,都消逝在了那片平静的水面上。曾经繁华一时的水西街,随着西河航道的荒废也荒落了。昔日西河上的浮桥早已拆除,往来的渡船也不见了踪影,河边的水码头依然在,蜿蜒伸向绿油油的江水,但码头下再也看不见船只,码头石阶上再也看不见摆渡的艄公和上上下下络绎不绝的行人。为悠久的岁月打磨得光洁发亮的阶石上,只有静谧的阳光和三三两两从老街下来洗衣洗菜的妇人,以及偶尔来到码头一动不动坐着垂钓的安详老人。
水西街就此冷落,手艺人走了,作坊歇业了,大多数商店关了门,没有走的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水西街的老街人。从繁华中沉寂下来的水西街,静静地卧在榕荫里。至今生活在这里的老街人,既留恋水西街的清幽宁静,又无不憧憬着美好的未来,老街人指着对岸说:“用不了多久,这里也会建成和对岸一样宽敞的街道。”
历史悠久的水西街,经过岁月的洗礼后,褪去一身商业气息,变得更加朴素,也变得更平易近人,充满乡村小镇那种日常生活的平和情调。虽然繁华的商业已经停息,水西街依然还保留几家杂货店、早餐店、理发店。杂货店即便白天也略显幽暗,显眼处摆放着一排玻璃罐,装着花生、蜜饯、糖果,柜台里还有油盐酱醋、啤酒饮料以及毛巾、牙膏等日常用品。生活在这里既简朴,也没什么缺憾。早餐店为老街人提供既日常又丰富多样的早点,生意一向不错。过了早点时间,早餐店安静下来,但店门通常不关,一直敞开到晚上,于是,白日空落落的店里总聚集一群老人,围着桌子,泡一壶热茶,闲谈或打打牌。
尽管水西街离对岸的都市很近,尽管城里大街上的发型日新月异地变换着,老街人还是习惯在老街的理发店里剃头,倒不是老街理发店的师傅手艺多好,也不是因为那里的收费十分低廉,而是因为一份美好的人情,一份街坊邻居的熟稔与亲切。老人和小孩几乎常年在老街小理发店里剃头,不需要太多钱,就可以享受全年的服务,俗称“剃包头”。老人们无事喜欢到理发店坐一坐,聊一聊,顺便刮个脸,掏一掏耳朵。理发店的老师傅刮脸掏耳的功夫十分到家,老人们喜欢微闭眼睛,斜身靠着椅背,任由师傅摆弄自己那颗脑袋,享受刮脸掏耳的惬意,在锋利的剃刀片沙沙划过肌肤,轻柔地触及耳鼓的一阵阵麻麻酥酥的感觉中,把一份安宁、闲适的时光悠然地打发了。
老街上硕果仅存的作坊是油坊,如今已不再依赖耕牛背轭或流水冲击水车带动碾盘,老街上的油坊也已实现机械化,机器整日轰鸣不息,浓郁的油香飘满整条老街。从前,油坊依靠畜力或水力,它们遍布江南各地的乡野,饶富古朴的气息。依靠畜力的多建在高地,雄伟如一座古堡;依靠水力的多依傍溪流,巨大的水车咿咿呀呀日夜不息地转动着,犹如唱着悠长牧歌的光阴里的老者。走进古老的油坊,一眼就可看见巨大的碾盘,汉子们挥舞手臂,伴随雄浑的打油号子,摇动乌黑发亮的撞锤猛击油榨,浓香而清冽的油滴纷纷滴落,汇成小小“泉流”,流进大大小小的油桶油壶油篓里。
油坊,这种氤氲乡野情趣的古朴建筑,也频繁出现在一位杰出的乡土作家的文字里,沈从文笔下的油坊,给他的文字带来浓郁的乡土气息,把欣赏他的文字的人带进湘西如诗如画的美好意境,使人沉浸在醇香如酒又清洌如泉的乡村诗意里。因为对故乡山山水水的怀念和对沈从文笔下诗情画意的湘西的神往,站在水西街,从油坊飘来的缕缕油香,让人感到格外馥郁绵长。每次经过水西街,都会在离油坊不远处驻足,让风里扑鼻而来的油香飘进鼻孔,让思念与神往之情随缕缕油香,久久萦绕寂然而立的自己。
水西街本身就是一首诗,一幅画,弯曲蜿蜒的老街两边,一棵棵参天的古榕枝繁叶茂,一幢幢古朴的木板房旧貌依然,敞开的门厅里,白发的老人静静地倚门而坐。在这静静的老街上,每一块砖、每一片瓦、每一道缝隙、每一个角落,甚至每一缕光阴里,都似乎珍藏着一个个尘封已久的悠远故事。(黄渺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