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的雨日,浙江乐清市。
雁荡逶迤的群峰中,汽车载着我们从市里出发,颠簸60公里,朝着山坳里的镇安学校驶去。
镇安学校,可追溯至1928年的镇安乡小学。这所乡村学校藏在深山人不识,如今却因一个年轻女教师的逝去打破了沉寂。
她叫陈莹丽。
这是陈莹丽生前照片(资料照片)。新华社发
一年前,刚过25岁生日的陈莹丽翩然而至。仅仅一个学期,她带的学生成绩在学区评比中就名列前茅。
一年后,站在讲台上,陈莹丽忍着肝癌晚期的剧痛,坚持上完生命的最后一课。
逝去时,差一天26岁。
生命中最后一堂课
2017年6月16日,上午10时,雨。
“铃——”
上课的铃声响起,无力趴在办公桌上的陈莹丽缓缓抬起身子,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伤感。
这是陈莹丽生前执教的乐清市大荆镇镇安学校九(1)班教室(8月22日摄)。新华社记者 张铖 摄
对于九年级一班的全体学生而言,这是他们中考前的最后一堂社政课(历史与社会和思想品德课的简称);对于她而言,也许就是生命中最后的一堂课了。
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。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那是鞋子拖地发出的声响。两个同学先进来,拿着电脑和教具,陈莹丽缓慢地跟在身后。
看着拖着沉重步子走进教室的陈莹丽,坐在书桌前的学生卢晓琪心里一揪——记得去年开学时,陈老师也穿着今天一样的牛仔连衣裙,一步一跳走上讲台,像只欢快的小鸟。
眼前的陈老师,虚弱得走路时弓着腰,手捂着肚子,脸色惨白,本来合身的裙子却显得松松垮垮,手臂和腿青筋暴露。
“上课——”陈莹丽的声音让走神的卢晓琪收了心。
“马上中考了,今天我把试题给大家讲讲吧。”
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,连平时最调皮的学生也老实得不敢作声。
她一如既往地耐心引导,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。眼前这一张张稚嫩的脸庞,填满了陈莹丽短暂教师生涯的温暖回忆。她曾在工作笔记中这样描述过:想过一气之下不再管这些屡教不改的孩子,但这些无视纪律、上课不读书的孩子们,却是运动场上的常胜军,文艺汇演的主角。那几个平时连桌子都不收拾的男孩儿,有次捡到几只被遗弃的小狗,竟然会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小狗们垫一个温暖的窝……
一只手捂着时时作痛的小腹,她爱恋地盯着讲台下的孩子们,害怕一转身就会失去……
教学楼下,一辆车静静停在雨里,父亲陈玉臣在车里等候女儿。
时间一点点划过,半节课过去,讲完试卷,陈莹丽已经累得站不住了。她挪步到旁边的课桌,坐下,手仍捂着腹部,剧痛又起,额头冒起了大颗的汗珠。
“老师……”坐在前排的同学看着她痛苦的模样,想要伸手去扶她。
陈莹丽摆了摆手说:“大家还有什么问题,现在是答疑时间,再不问,恐怕就没有时间了。”
“当时我们以为她说的‘没有时间’指的是我们马上就到中考了,哪知道,没过几天,她就住进了医院,再也没有回来。”学生胡悦跟记者回忆起那堂课时,仍不愿相信那是陈老师生命中的最后一课。
孩子们从没像今天这样后悔自己当时的懵懂——有一次,班上一直闹哄哄的,陈莹丽终于忍不住生气了:“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个毕业班,我肯定早去住院了!”那时候,很多同学并不理解她的意思,现在想想,为自己的不懂事而后悔,如今想和她说声“对不起”,已经没有机会了。
陈莹丽的学生卢晓琪在接受采访时说,长大后也要当一名像陈莹丽一样的老师(8月23日摄)。新华社记者 张铖 摄
孩子们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怀念这堂课——“如果回到那天的最后一堂课,我希望永远不要下课。”15岁的卢晓琪平时寡言,讲出这番话时泪水在眼里打转,“我希望能抱着陈老师,不撒手。”
“铃——”那天下课铃声永远定格在孩子们的记忆深处。陈莹丽用尽力气站回讲台:“下课!”她微笑着对大家说,“同学们再见,祝你们中考都能有好成绩!”
姐姐陈茴茴清楚地记得,那次课后,妹妹回到家,那种松弛放心的神情。
7月13日,陈莹丽与这个世界挥手而别。
手机里还保存着她最喜爱的歌手林宥嘉的歌:“怕我的背影把你吵醒,所以,转身带走,所有秘密……”
拿什么来编织你,我的青春
“青春兵荒马乱,我们潦草地离散……”
杭州师范大学,5年前的那个春天,陈莹丽哼着林宥嘉的《辛酸》准备毕业时,班主任龚上华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:
“莹丽啊,马上毕业了,同学们有的准备考研,有的准备考公务员,你以后什么打算?”
“当老师!”她没有半点犹豫。
陈莹丽老家所在的乐清属浙江省温州市,是中国民营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。重商善贾,就业选择多……而家境殷实的陈莹丽为何对做教师情有独钟?
照片里的陈莹丽,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,两个浅浅的酒窝,笑靥如花。采访中,记者了解到这是个典型的“90后”:爱吃零食,爱玩手游,也爱追星;爱漂亮,爱旅行,也爱玩自拍。
这样活力四射的姑娘,让人很难想象她能在大山深处独守青春的寂寞,更难想象她能以顽强的毅力,坚守三尺讲台,直至生命最后一刻。
陈莹丽的父亲陈玉臣回忆起女儿眼眶湿润(8月23日摄)。新华社记者 张铖 摄
“应该是为了梦想吧,当老师是她的梦。”父亲对记者喃喃地说——
“爸爸,爸爸,你看我拿来什么了?”
小学一年级时,莹丽一进家门就兴奋地满屋找爸爸,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根小教鞭。
“老师让我当她的小助手,都把教鞭交给我啦!”“爸爸,当老师的感觉真好啊,我长大以后也要当老师!”小莹丽脸上那骄傲的模样,让陈玉臣至今难忘。
“当老师,自己的人品就是最好的教材。”高中时,恩师项建飞的鼓舞和指引,让陈莹丽对做个“好老师”的信念更加笃定。高中毕业后,她毫不犹豫地报考了杭州师范大学思想政治专业。
学为人师,行为世范。“教师职业是影响一群人的事业,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幸福。”“要抱着对学生一生负责的态度去做教师的工作。”陈莹丽的工作笔记,写满了她对教师职业价值的思考。
正因为执着于此,毕业后,她半工半读,连续三年参加教师公开招聘考试,终于在第三年如愿考上教师编制,并成为镇安学校九年级社政课的一名正式老师。
校长金峰至今仍记得去年8月那个傍晚接到的电话:“金校长,您好,我是陈莹丽,今年考到镇安学校,明早向您报到。”清脆活泼的声音里,透着兴奋。
家与学校相距60公里,往返接近4个小时,因为怕她太辛苦,陈玉臣既心疼又担心:“阿丽啊,等你工作满一年后,想办法把你调到近一点的地方。”
“老爸,我不怕苦,如果山里的老师都调走了,那孩子谁来教呢?!”
金校长也有些担心。没想到,她笑眯眯地说:“我不会走的,这里山清水秀,空气真好。”
“建一个班级学生群,暂时还想不出可以怎么办,结果把巧克力当成奖品发,效果还挺不错。”
“这里三四月份吃枇杷,五月吃杨梅,六月吃桃子,七月吃西瓜,十月吃桔子,水果多得很……这简直太棒了!”
这是陈莹丽日记本里的内容,上面写着“第一个真正意义的教师节,棒!”(8月22日摄)。新华社记者 张铖 摄
日记里,班主任和“吃货”的角色不停地互换,小心思中透着姑娘的纯真。
“校长校长,班里有几个学生很调皮,怎么说都不听,怎么办啊?”头几个月,陈莹丽一趟趟跑进金峰的办公室,向老教师“取经”。
“陈老师你要慢慢来啊,改变一个人需要时间,万万急不得。”从陈莹丽一进校,金峰就在观察这个“90后”教师,发现她身上有股拧劲儿,却都是发自对学生的爱。
班上有个小男孩是留守儿童,父母离异在外打工,只与爷爷相依为命。小男孩对学习没有兴趣,情绪不稳定,常喊着“不想活了!”陈莹丽看着心焦,主动找孩子的爷爷沟通,没想到老人干脆说:“这孩子无药可救,你们都不用管他了,爱怎样就怎样!”
“爷爷,我当老师的都没有放弃,您怎么能放弃啊?”陈莹丽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!
后来,急性子的陈莹丽也慢了下来,她一次又一次陪这个孩子在操场上散步谈心,孩子情绪激动时,她会像母亲一样,把他拥在怀中……
教育,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,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。
“没有爱就没有教育。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,我们就要爱学生,爱就不能放弃。”这是陈莹丽这个年轻的乡村教师对自己事业的认识。
“她是一个当老师的好苗子!只是可惜……”金校长欲语凝噎。
2017年6月26日,距离陈莹丽去世前的第17天。
这是陈莹丽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。她被家人搀扶着上楼,瘦得脱了形,脸上却还挂着幸福的笑容。
陈莹丽来学校只为完成一件事:办理新教师转正手续!原本可以请人代劳,但她坚持自己来办。或许在她心中,成为正式的人民教师无比神圣。
金峰在表格上签上“同意转正”四个字,盖上镇安学校的校章。手捧转正表,莹丽的嘴角轻轻上扬,声音微弱但坚定:
“校长,下个学期,我还想当班主任。”
“没有梦想,何必远方。”直至诀别时刻,这个平凡的姑娘仍没有放弃用梦想的璎珞,编织一个不一样的青春。
生命的厚度用什么来度量
夏日的清晨,汽车在熟悉的山路上向镇安学校行驶。窗外山谷溪涧,翠绿葱葱,陈莹丽却再也没有气力去欣赏。
自陈莹丽生病后,这样的行程,每周两次,直至她生命的最后。
今年3月下旬,陈莹丽突然腹部疼痛难忍被送医。辗转多家医院后,在上海的一家权威肝胆医院里,医生拿着检查结果,对陈玉臣说:“家属进来说几句话。”
“来太晚了,已经扩散到肺部。如果做手术,连手术台都下不来。可以的话,带孩子四处走走旅游去吧……”
瞬间,陈玉臣觉得天旋地转!
父亲选择了隐瞒。然而,聪慧的她,如何不能从父亲的心事重重中看出端倪。
根据化验单上的数据,陈莹丽上网一搜:甲胎蛋白严重超标,可能是肝癌。
她也选择了隐瞒。
从上海确诊回温州的路上,手机记事本里的一段独白,让我们读出了她在生命最后时刻的从容淡定:“太阳还没有落山,照在马路边上,我从车窗往外看,想看以后可能不大有机会看了,我的人生,可能就是比较短吧……”
关于“生与死”,陈莹丽早有过自己的思考。刚毕业时,她在乐清总工会职业技术学校任代课老师,和政治组的同事们曾对这个问题有过探讨。她这样说过:
“生命活得有尊严,才是对生命的最好态度。”
有位哲人说过,与生命相比,所有的表演都须退让。在生命的最后一程,大多数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:开展一场冒险、踏上一次旅行,或是做出一件疯狂的事,一件件划去自己的“心愿清单”。
而陈莹丽,选择了另外一条路。
4月底的一天,金校长打来电话,焦虑地告诉她学校的社政课因没有合适的代课老师,已经停了一段时间。初三学生马上要中考,耽误了就补不回来了。
“但凡她有一点犹豫,或是透露一点病情,我也不会让她回来!”提起这个电话,金校长至今有着说不出的内疚。
电话那边,陈莹丽没有一丝迟疑:“校长,我可以回来上课!”
这是陈莹丽生前执教的乐清市大荆镇镇安学校教学楼(8月22日摄)。新华社记者 张铖 摄
60公里,是从陈莹丽家到镇安学校的距离。记者亲历这段路,真实地感受到路途艰辛,尤其是靠近学校的乡村小路,狭窄崎岖,颠簸难行。正常人跑一趟都觉得累,何况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。
“晚期的癌症病人通常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,意志力不坚强的人很难扛得住,她一定是有着强大的精神支柱。”乐清市人民医院医生徐焕海如是说。
陈莹丽生前有句口头禅:“任何东西,都要有点灵魂。”学生是她的精神支柱,教书是她的人生梦想。恐怕这些正是支撑她坚持到最后的“灵魂”所在。
在冲刺中考的最后一个月里,父亲干脆当起了她的专职司机,往返接送。那段日子,莹丽一上车,就倒在副驾上睡觉,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。多少次,父亲望着沉睡中日渐消瘦的女儿,泪水沾湿眼眶:女儿在用自己的生命延续梦想、守护尊严啊!
有一次,父亲的车子出了故障,母亲便陪她倒车去学校。坐在颠簸的三轮车上,母亲问莹丽痛不痛,她笑笑说不疼。直到第二天,她才悄悄跟姐姐说,当时已经非常难受了,但是不敢说。“要是说痛,你们肯定就不让我去了……”
陈莹丽放不下她的学生,也放不下她的亲人。她曾跟姐姐聊过:“我知道妈妈睡不好觉,我怎样才能安慰她,让她放宽心呢。”
令人唏嘘的是,她和家人始终都没有将“癌症”这个词说破。弥留之际,她握着妈妈的手说:“妈妈,您就当我去国外旅游了……”
2017年7月14日,乐清市一家蛋糕房里预定好的蛋糕,再也没能等到它的主人。
26岁的生日蜡烛尚未点亮,陈莹丽却在前一天,将自己生命的红烛燃尽。
“最近,我总不自觉地仰望天空,我想,那里也许就是您灵魂的安所。”“长大后,我也要当一名像您一样的老师。”这是学生卢晓琪对她的心灵倾诉,语气如此笃定,像曾经的陈莹丽一样。如今,接到浙江省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卢晓琪,仿佛看到了自己将遵循的人生之路。
莹丽——晶莹透亮,放射美丽光芒。
“青春的生命,如果与时代的责任、崇高的价值联系在一起,就会感到它的不朽。”浙江省委宣传部原常务副部长胡坚说,陈莹丽带给我们内心的触动,不只是因为其年轻灿烂生命的逝去,更多是短暂生命发出的光芒,哪怕是一束倏然而逝的荧光。
如今,陈莹丽的母校、杭州师范大学政治与社会学院和她生前从教的镇安学校共同商定,成立“莹光”支教小分队,这支由陈莹丽的学弟学妹们组成的小分队,将于每年暑假赴镇安学校开展支教活动,将爱心继续传递。
雁荡山的夏夜,依旧宁静安详。满天的繁星下,山里的孩子们正追逐着萤火虫的光亮。未来的生命中,他们将炫出一段段怎样的精彩,将唱出一曲曲怎样的青春之歌?!(记者 姜潇、林晖、王俊禄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