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德化戴云山区,一代代匠人专心雕琢,终于绽开一朵瑰丽的白瓷之花——“猪油白”。
福建方志的遗漏
如果马可·波罗的中国之行是可信的,那么,他是记载德化窑的第一人。据《马可波罗行记》,他于1291年从刺桐(泉州)港离华时,注意到“刺桐城附近有一别城,名称迪云州(Tiunguy),制造碗及磁器既多且美”。不少学者认为,这个迪云州,就是德化县。
然而在元代,德化只是福建一个普通的产瓷县。真正让德化瓷名声大振的“猪油白”白瓷,要到明中叶以后才发明。
我国古代文献里最早记载德化瓷器的,可能是明弘治四年(1491)黄仲昭主纂的《八闽通志》。该志记载了鼎盛于宋代的福建黑瓷——瓯宁县(今建瓯市)水吉镇的兔毫盏,也提到了福建几处白瓷(实际上是青白瓷),其中泉州府部分有短短几个字:“白瓷器,出德化县。”论字数,当时邵武府的白瓷似乎更有名:“白瓷器,出邵武青云窑、泰宁际口窑、建宁兰溪窑,而以泰宁际口者为胜。”
我再找泉州的方志,看看是如何记载德化瓷的。明万历四十年(1612)《泉州府志》云:“磁器,出晋江磁灶地方;又有色白次于烧磁,出安溪崇善、龙兴、龙涓三里;又有白瓷器,出德化程寺后山中,洁白可爱。”看上去,晋江磁灶、安溪的瓷业都比德化发达。
清代,德化县属于永春州。乾隆二十二年(1757)黄任、黄惠纂《永春州志》令人失望,提到物产,简单抄了一句《德化县志》而已:“瓷器,泥产山中,穴而伐之,绠而出之。”未置可否。
黄任,字莘田,永福(今永泰县)人,当时福建诗坛的领袖。不久又被请去和晋江人郭赓武同修《泉州府志》。这本乾隆二十八年(1763)完稿的《泉州府志》,自然不提德化瓷,但是却简单提到了一位与德化瓷有关的艺术家:“何朝宗,不知何许人。或云祖贯德化,寓郡城,善陶瓷像,为僧迦大士,天下传宝之。”
在民间传说中,何朝宗是德化瓷史上的巨人,这几句话虽然还是虚无缥缈、语焉不详,终于让何朝宗有个着落。像是有了肉身。为此,德化人将感激不尽。
陶瓷学者的误解
清乾隆年间,黄任修撰《永春州志》的时候,德化瓷的黄金时代已经接近尾声。但是在故乡,永春州、泉州府、福建省,甚至全中国,没有人意识到德化瓷的真正价值。
瓷器与陶器不同。世界各大文明都有陶器,但唯有中国发明瓷器。早期的中国瓷器以越窑青瓷为主流。唐宋北方的邢窑、定窑先后崛起,遂有“南青北白”之说。元以后景德镇成为中国陶瓷中心,所产青白瓷(影青)、青花瓷风行天下。
福建省几乎每个县都产瓷器,历代遗留下数以万计的古窑址,但只有黑白二瓷——宋代建阳黑瓷(兔毫盏)、明代德化白瓷(猪油白),自成特色,登峰造极。
回顾历史,我们尴尬地发现,同时代学者对德化瓷的判断大多出了问题。明末宋应星《天工开物》评论说:“凡白土曰垩土,为陶家精美器用。中国出惟五六处,北则真定定州,南则泉郡德化。德化窑惟以烧造瓷仙、精巧人物、玩器,不适实用。”
清代出版的一些陶瓷著作,对德化窑的评价都不高。朱琰《陶说》(1774)谈到建窑,甚至把德化白瓷与建阳黑瓷混为一谈,说什么“色黑而滋润,有黄兔般滴珠”,离谱得很,但最后一句“佛像最佳”总算对了。
蓝浦《景德镇陶录》亦有一小段话评论德化白瓷,认为胎体太厚:“德化窑,自明烧造……碗盏亦多撇口,称白瓷,颇滋润,但体极厚,间有薄者,惟佛像殊佳。”胎骨太厚,这是因为德化的瓷土太软,难以做到轻薄。
张金鉴辑《礼塔龛考古偶编》(1877)谈到德化县的建窑:“色白如玉,滋润莹厚。略带红色,坯骨重者为上;紫色、黑色者次之;五彩者又次之。”德化瓷主要欣赏胎釉,故很少上色。
直到民国初年,德化白瓷的地位仍然不高。北大教授许之衡1928年出版《饮流斋说瓷》,谈到德化白瓷云:“白者颇似定,惟无开片,佳者瓷质福厚,而表里能映见指影焉。以白中闪红色者为贵,有凸花及雕字者,然花多不甚工细,比之粉定,则小巫见大巫矣,故价值亦逊。”粉定,指宋代定窑烧制的白瓷。他认为德化瓷远不及定窑白瓷。
明“何朝宗款观音”,摄于德化陶瓷博物馆。
明清文人的轻视
晚明时期,正好有位嘉兴人陈懋仁在泉州府任经历。他的《泉南杂志》(1604)描述了德化县烧制白瓷佛像的过程,然而评价不高:“薄则苦窳,厚则绽裂,土性使然也。初似贵,今流播甚多,不甚重也。”今天的陶瓷学者认为,德化瓷土极佳。
清初河南学者周亮工《闽小纪》(1653)认为:“闽德化磁茶瓯,式亦精好,类宣之填白。”他发现泡茶时,茶具里的茶叶黯然无色,后来听从朋友劝告换了景德镇茶具,茶叶才显得嫩绿有加。他感叹说:“乃知德化窑不重于时者,不独嫌其胎重,粉色亦足贱也。相传景德窑取土于徽之祁门,而济以浮梁之水始可成。乃知德化之陋劣,水土致之,不关人力也。”粉色,指白色釉面。他不大能够接受德化瓷的白色。
陈懋仁和周亮工认为德化的水土有问题,纯粹是臆测。今天的陶瓷专家说,经过科学检测,德化的瓷土世所罕见,极佳。身为高官显宦,大学问家,周亮工的评论对德化瓷造成了毁灭性打击。后世福建学者如黄任、郭柏苍等,对德化白瓷都不大看重。
晚清福州学者郭柏苍《闽产录异》称:“德化窑皆白瓷器,出德化县。顺治以前,老窑所制佛像、尊、罍、瓶、盘、盏皆精臻古雅,其色洁白中现出红色,至今价翔矣。然佛像不及荷台瓶,盘不及南北定,近胎地厚而粗,釉水莹而薄,渐不足贵。”
明代“象牙白三螭龙壶”,摄于德化陶瓷博物馆。
墙外开花墙内香
德化窑是被欧洲人捧红的。明末清初,正是欧洲大航海时代,从16世纪初开始,葡萄牙人、西班牙人、荷兰人、英国人,先后越洋而来,寻找与中国贸易的机会。通过月港、安平港和厦门港,一艘艘欧洲大帆船满载闽南地区的瓷器、生丝和茶叶,返回欧洲。
明末清初的德化白瓷,实际上是一种外销瓷,以东南亚、日本和欧洲为主要市场。在欧洲,洁白、精美的德化瓷受到全欧上层社会的追捧,法国人誉之为“中国白”。据说,著名的洛可可艺术就是受到中国瓷器影响诞生的,喜欢使用曲线和淡白色调,追求一种华丽、飘逸、优雅、纤巧的装饰效果。日本学者小林市多郎称之为“中国、法国式美术”。
与此同时,英国、法国、德国和意大利的技术人员开始仿造中国瓷器。经过一个世纪多的努力,1709年,一位以“中国白”为目标的德国炼金师伯特格烧制出了欧洲第一件白瓷,成为欧洲瓷器的发明者。后来,欧洲又发明了骨瓷,走上了与中国瓷器不同的道路。
欧洲各国博物馆收藏了大量明清之际的“中国白”精品,远超过中国国内所藏。20世纪中叶,受欧洲文化影响,中国陶瓷界才认识到德化白瓷的价值。遗憾的是,在它的故乡,“中国白”早已失传。(文/图 萧春雷)